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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论(二) 宋末元初 · 吕大圭
 出处:全宋文卷八二三九、春秋五论
六经之不明,诸儒穿凿害之也,而《春秋》为尤甚。
《春秋》穿凿之患,其原起于三传,而后之诸儒又从而羽翼之,横生意见,巧出义理。
有一事而或以为褒,或以为贬,彼此互相矛盾者矣;
有事同而前以为袖,后以为贬,前后自相牴牾者矣。
纷纷聚讼,而圣人之意益以不明。
然其大端不过有二:一曰以日月为袖贬之说,二曰以名称爵号为褒贬之说
彼徒见夫盟一也,而有日者,有不日者。
奔宜书日也,而或书时;
入宜书日也,而或书月。
若是其不同也,于是有以日月为袖贬之说。
又见夫国君一也,而或书子,或书侯,或书伯。
外裔一也,而或书州,或书国,或书人,或一人而前氏后名,又若是其异也,于是有以名称爵号为褒贬之说
愚请有以折之。
蔑之盟不日,则曰其盟渝之也;
柯之盟不日,则曰信之也。
将以渝之者为是乎,信之者为是乎?
桓之盟不日,而葵丘之盟则日之,或曰危之也,或曰美之也,将以危之者为是乎,美之者为是乎?
子益师卒不日,左氏曰公不与小敛也,然公孙敖卒于外而公在内,叔孙婼卒于内而公在外,公不与小敛也明矣,又何以书日乎?
《公羊》曰:公子益师,远也。
然公子彄亦远矣,又何以书日乎?
《谷梁》曰:不日,恶也。
然公子牙、季孙意如亦恶矣,又何以书日乎?
葬必书月日,而有不书月日者,则曰不及时而日,渴葬也;
不及时而不日,慢葬也。
过时而日,隐之也;
过时而不日,谓之不能葬也。
当时而不日,正也;
当时而日,危不得葬也。
然过时而日,直指齐桓公而言,当是时公子争国,危之隐也可也。
卫穆公、宋文公无齐桓之贤,无争国之患,过时而日,有何可隐之乎?
宋穆公之日葬又有何危乎?
凡此者皆疑误而难通者也,孰谓《春秋》必以日月为褒贬乎?
至于来归仲子之赗,而宰书名,则曰贬之也,使荣叔归成风之含赗,而王不书天,亦曰贬之也。
岂归仲子之赗,罪在冢宰,而不在天王乎?
归成风之含赗,咎在天王,而不在荣叔乎?
《春秋》书王,本以正名分,而夫子乃自贬王而去其天,则将以是为正名分,可乎?
谷伯、邓侯称名,说者曰朝弑逆之人,故贬之。
滕子、杞侯独非朝弑逆之人乎?
滕、薜来朝称侯,说者曰滕、薜微国也,以其先朝隐公,故褒之。
朝隐有何可褒而褒之乎?
若以隐为始受命之君,则尤缪妄之甚者也。
或曰滕本侯爵也。
朝弑逆之人,贬而称子,朝桓可贬也。
终春秋之世不复称侯,岂皆以朝桓之故而贬之乎?
或曰为时王所黜也,夫使时王而能升黜诸侯之爵,则是礼乐赏罚之权,天王能自执矣,安得为春秋之世乎?
先书荆,继书楚,已而书楚子,说者曰渐进之也。
夫楚本鬻熊之后,《春秋》以其僭王肆暴而遂黜之,且既列南荒,圣人作经,本以辨内外之分,而顾乃进楚而退中国乎?
若此之类,不可以一二数,要有疑误而难通者也,孰谓《春秋》以名称爵号为褒贬乎
大抵《春秋》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
事成于日者书日,事成于月者书月,事成于时者书时。
故凡朝觐、蒐狩、城筑、作毁,凡如此者,皆以时成者也。
会、遇、平、如、来、至、侵、伐、围、取、救、次、迁、成、袭、奔、叛、执、放、水、旱、雨、雹、冰、雪、彗孛、螽螟,凡如此者,或以月成,或以日成也,崩、薨、卒、弑、葬,郊庙之祭,盟、狩、败、入、灭、获,日食星变、山崩、地震、水灾,凡如此者,皆以日成也。
其或宜月而不月,宜日而不日者,皆史失之也。
假如某事当书月,而鲁史但书其时;
某事当书日,而鲁史但书其月,圣人安得虚增甲子乎?
是《春秋》不以日月为例也。
《春秋》据事直书,而善恶自见,名称爵号从其名称爵号,而是非善恶则系乎其文,非书名者皆贬,而书字者皆褒也。
假令某与某在所褒,而旧史但著其名;
某与某在所贬,而旧史只著其字,则圣人将奔走列国以求其名与字,而后著之于经乎?
是《春秋》不以名称爵号为褒贬也
若夫因其所书月日之前后而知其是非,因其名称爵号之异同而知其事实,则固有之矣,非圣人因以是为褒贬也。
有如庄三十一年春筑台于郎,夏筑台于薛,秋筑台于秦,三十二年春城小谷,则有以见才阅三时,而大工屡兴也。
宣十五年秋螽冬蝝生,则有以见连历二时,而灾害荐作也。
庄八年春,师次于郎:夏,师及齐,师围郕;
秋,师还,则有以见阅三时而劳兵于外也。
若此之类,盖于书时见之。
桓二年秋七月,杞侯来朝,九月入杞,则有以见来朝方阅一月,而遽兴兵以入之也。
昭七年三月,公如楚,九月,公至自楚,则有以见其朝夷狄之国,阅七月之久,而劳于行也。
僖二年冬十月不雨,三年春王正月不雨,夏四月不雨,六月雨,则有以见其阅九月而后雨也。
若此之类,盖于书月见之。
癸酉大雨震电,庚辰大雨雪,则有以见八日之间而再见天变也。
辛未取郜,辛巳取防,则有以见旬日之间而取其二邑。
壬申御廪灾,乙亥尝,则有以见其尝于灾馀之为不敬。
己丑葬敬嬴,庚寅而克葬,则有以见明日乃葬之为无备。
丙午及荀庚盟,丁未孙良夫盟,则有以见鲁人之先晋而后卫
己未同盟于鸡泽戊寅及陈,袁侨盟,则有以见晋人之先盟诸侯而后盟大夫
若此之类,盖于书日见之。
然以是谓圣人以日月之书不书寓褒贬,则误矣。
若夫名称爵号之异同,则有以事之大小,而其辞因之以详略者,亦有前日而后月者,有蒙上文而杀其辞者,固难以一例尽。
而时变之升降,世道之盛衰,亦有因之以见者。
楚一也,始书荆,再书楚,已而书楚子。
吴一也,始书吴,再书人,已而书吴子。
于以见吴楚之浸盛矣。
鲁翚柔、郑宛詹,始也大夫犹不氏,于后则大夫无有不氏者。
段、陈陀、卫州吁,始也皆名之,于后则虽弑君之贼亦有书氏者,于以见大夫之浸强矣。
始也曹、大夫,于后则曹、皆有大夫,于以见小国之大夫皆为政矣。
始也吴楚君大夫皆书人,于后则吴楚之臣亦书名,于以见荆蛮之大夫皆往来于中国矣。
诸侯在丧称子,有书子而预会预伐者,于以见居丧而会伐之为非礼也。
杞,公爵也而书伯,滕,侯爵也而书子,于以见其不用周爵,而以国之大小为强弱也。
会于曹,蔡先卫,伐郑则卫先蔡,于以见当时诸侯皆以目前之利害,而不复用周班也。
幽之盟,男先伯,淮之会,男先侯,戚之会,子先伯,萧鱼之会,世子长于小国之君,于以见伯者为政,皆以私意为轻重,而无复礼文也。
垂陇之盟,内之则公孙敖会诸侯,召陵侵楚之师,外之则齐国夏会伯主,于以见大夫敌于诸侯,而莫知其非也。
凡此者莫非名称从其名称,爵号从其爵号,而是非善恶乃因之而见之,初非圣人特以是为袖贬也。
学者必欲于名称爵号之间而求圣人褒贬之意,则窒碍而不通矣。
于其不通也而强为之说,则务为新巧,何所不至,甚非圣人明白正大之心尔。
学者之观《春秋》,必先破《春秋》以日月为例之说,与夫以名称爵号为褒贬之说,而后《春秋》之旨可得而论矣。
春秋论(五) 宋末元初 · 吕大圭
 出处:全宋文卷八二三九、春秋五论
学《春秋》者,舍三《传》无所考,而士之有志者,类欲尽束三《传》,独抱遗经,岂非以其互相牴牾,更相矛盾,而不一其说乎?
窃尝思之,《左氏》熟于事,而《公》、《谷》深于理。
盖左氏曾见国史,故虽熟于事而理不明。
《公》、《谷》出于经生所传,故虽深于理而事多缪。
二者合而观之可也。
然《左氏》虽曰备事,而其间有不得其事之实;
《公》、《谷》虽曰言理,而其间有害于理之正者,不可不知也。
盖《左氏》每述一事,必究其事之所由,深于情伪,熟于世故,往往论其成败,而不论其是非,习于时世之所趋,而不明乎大义之所在。
周郑交质,而曰「信不由中,质无益也」。
宋宣公穆公,而曰「可谓知人矣」。
鬻拳强谏,楚子临之以兵,而谓鬻拳为爱君。
赵盾亡不越境,返不讨贼,而曰「惜也,越境乃免」。
此其皆不明理之故,而其叙事失实者尤多。
有如楚自得志汉东,骎骎荐食上国,齐桓出而攘之,晋文再攘之,其功伟矣,此孟子所谓彼善于此者。
然其所以攘楚者,岂能骤举而攘之哉?
必先剪其手足,破其党与,而后攘之易耳。
是故桓公将攘楚,必先有事于蔡。
晋文将攘楚,必先有事于曹、卫。
此事实也,而《左氏》不达其故,于侵蔡则曰为蔡姬故。
于侵曹伐卫,则曰为观浴与块故。
此其病在于推寻事由,毛举细故,而二公攘夷安夏之烈皆晦而不彰。
其他纪年往往类此。
然则《左氏》之纪事固不可废,而未可尽以为据也。
宗《左氏》者,以为丘明受经于仲尼,所谓好恶与圣人同者。
然《左氏》大旨多与经戾,安得以为好恶与圣人同乎?
孔子所谓「左丘明耻之,亦耻之」,乃窃比老彭之意,则其人当在孔子之前。
而左氏传《春秋》,其事终于智伯,乃在孔子之后。
说者以为与圣人同者为左丘明,而传《春秋》者为左氏,盖有證矣。
或以为六国时人,或以为左史倚相之后,盖以所载「虞不腊」等语,盖秦人以十二月腊月,而左氏所述楚事极详,盖有无经之传,而未有无传之经,亦一證也。
若夫公、谷二氏,固非亲受经者,其所述事多是采之传闻,又不曾见国史,故其事多谬误。
略其事而观其理,则其间固有精到者,而其害于理者亦甚众。
此尤致知者之所宜知,而深辨之也。
《公羊》论隐、桓之贵贱,而曰「子以母贵,母以子贵」。
夫谓子以母贵可也,谓母以子贵可乎?
推此言也,所以长后世妾母陵僭之祸者,皆此言基之也。
《谷梁》论世子蒯聩之事,则曰「信父而辞王父,则是不尊王父也,其弗受,以尊王父也」。
夫尊王父可也,不受其父命可乎?
推此言也,所以启后世父子争夺之祸者,未必不以此言藉口也。
晋赵鞅入于晋阳以叛,赵鞅归于晋,公谷皆曰「其言归何,以地正国也」。
后之臣子有据邑以叛,而以逐君侧之小人为辞者矣。
公子结媵妇,遂盟,《公羊》曰「大夫受命不受辞,出境有可以安社稷,利国家,则专之可也」。
后之人臣有事异域,而以安社稷、利国家自诿者矣。
祭仲执而郑忽出,其罪在祭仲也,而《公羊》则以为合于反经之权,后世盖有废置其君如奕棋者矣。
圣人作经,本以其理也,而传者学不知道,妄为之说,而是非易位,义利无别,其极于下之僭上,卑之陵尊,父子相夷,兄弟为雠,为大臣而称兵以向阙,出境外而矫制以行事,国家易姓,而为其大臣者反以盛德自居而无所愧,君如武帝,臣如隽不疑,皆以《春秋》定国论而不知其非也。
此其为害甚者,不由于叙事失实之过哉!
故尝以为三《传》要皆失实,而失之多者莫如《公羊》。
何、范、杜三家各自为说,而说之缪者莫如何休。
《公羊》之失既已略举其二,而何休之缪为尤甚。
元年春王正月,《公羊》不过曰君之始年尔,何休则曰《春秋》纪新王受命于鲁。
滕侯卒不日,不过曰滕微国,而侯不嫌也,而休则曰《春秋》王鲁,托隐公以为始。
黜周王鲁,《公羊》未有明文也,而休乃唱之,其诬圣人也甚矣。
《公羊》曰:「母弟称弟,母兄称兄」。
此其言已有失矣,而休又从为之说曰:「《春秋》变周之文,从商之质,质家亲亲,明当亲厚于群公子也」。
使后世有亲厚于同母弟也,而薄于父之枝叶者,未必不由斯言启之。
《公羊》曰:「立子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
此言固有据也,而何休乃为之说曰:「嫡子有孙而死,质家亲亲先立弟,文家尊尊先立孙」。
使后世有惑于质文之异,而嫡庶互争者,未必非斯语祸之。
释会戎之文则曰:「王者所不治也,录戎来者勿拒,去者勿追也」。
《春秋》之作本以正夫内外之分,乃谓之王者不治,可乎?
释天王使来归赗之义则曰:「王者据土与诸侯分职,俱南面而治,有不纯臣之义」。
《春秋》之作本以正君臣之分,乃谓有不纯臣之义,可乎?
三年春二月己巳日有食之,《公羊》不过曰「记异也」,而何休则曰:「是后卫州吁弑其君。
诸侯初僭」。
元年秋大水,《公羊》不过曰「记灾也」,而休则曰:先是,桓篡隐,与专易朝宿之地,阴逆与怨气所致。
而凡地震山崩,星雹雨雪,螽螟彗孛之类,莫不推寻其致变之由。
考验其为异之应,其不合者必强为之说。
《春秋》纪灾异,初不说其应,曾若是之琐碎磔裂乎?
若此之类,不一而足,凡皆休之妄也。
愚观三子之释传,惟范宁差少过。
其于《谷梁》之义,有未安者,辄曰「宁未详」,盖讥之也。
而何休则曲为之说,适以增《公羊》之过耳。
故曰范宁,《谷梁》之忠臣;
何休,《公羊》之罪人也。
春秋五论(二) 南宋 · 蔡沆
 出处:全宋文卷六七五八、复斋公集
或问:六经之说,诸儒穿凿害之也,而《春秋》为尤甚。
前公、谷、左氏,后之诸儒又从而羽翼之,横生意见,各立一说。
夫彼此一事,彼以为是,此以为非,彼此互相矛盾;
前后一人,前以为褒,后以为贬,前后自相牴牾。
然其大端不过有二:一以日月为褒贬,二以爵号为褒贬
以日月为褒贬之说,彼徒见夫盟一也,有日者,有月者,盟宜书日,而或书时,入宜书日,而或书月,若是其不同也。
以爵号为褒贬之说,又见夫国君一也,而或书子、书侯,或书名、书字,或书州、书国,书人一人,而前氏后名又若是其不同也。
愚请得而析之。
蔑之盟不日则曰其盟渝也,柯之盟不日则曰信之也,将以渝之者为是乎?
信之者为是乎?
柯之盟不日,而葵丘之盟则日书之,或曰危之也,或曰美之也,将以危之者为是乎?
美之者为是乎?
子益师卒不日,左氏曰公不与小敛也。
公孙敖卒于外,而公在内,叔孙婼卒于内,而公在外,其不与小敛明矣,又何以书日乎?
《公羊》曰:「公子益师不日,远也」。
然公子貙远矣,又何以日乎?
《谷梁》曰:「不日,恶也」。
然公子牙、公孙意如亦恶矣,又何以书日乎?
葬必书月日,而有不书月日者,则曰不及时日而得葬也。
不及时而不日,正也;
过时而日,危不得葬也。
然过时而日,直指齐桓公言。
当是时,诸公子争国,危之隐可也。
卫穆公、宋文公无齐桓公之才,无争国之患,过时而日,有何可隐之乎?
宋缪公之日葬,又何危乎?
凡此者,疑误而难通也,孰谓《春秋》必以日月为褒贬乎!
至于来归仲子之赗,而宰书名,则曰贬之也;
使荣叔归成风之含赙,而王不称天,亦曰贬之也。
岂归仲子之赗,罪在冢宰,而不在天王乎?
归成风之含赙,罪在天王,而不在荣叔乎?
《春秋》书王,本以正名分也,若归赗含赙而称王,将以为正名分,可乎?
谷伯、邓侯称名,说者以为朝弑君之贼而名之,滕子、纪侯独非朝弑逆之人乎?
滕、薛称爵,说者以为能修朝礼而与之朝,隐公有何可褒而褒之乎?
若以滕、薛称爵而与之朝,是亦谬妄之甚者也。
或曰:滕本侯爵也,朝弑君之贼而黜称子,以滕有可贬也。
终春秋之世不复侯,岂皆有可贬之罪而黜之乎?
或曰:为时王之所黜。
使时王而能黜诸侯,则纪纲法度之施,礼乐赏罚之权,天王能执之矣,安得谓《春秋》为天子之事乎?
荆书楚,已而书楚子,说者曰进夷狄也。
夫中国而夷狄,则夷狄之可也,夷狄而中国,则亦中国之乎?
圣人作经,本以辩夷夏之分,顾乃进夷狄而退中国乎?
若此之类,不可以一二数,要皆可疑而难通者也,孰谓《春秋》以名称爵号为褒贬乎
大抵《春秋》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事成于日者书日,事成于月者书月,事成于时者书时。
若夫水旱、雨雹、霜雪、日食、星变、山崩、地震、火灾、螽螟、彗孛之类,凡若此者皆以日成也。
其朝觐、蒐狩、会遇、平和、来至、侵伐、围取、迁戍、袭奔、城筑、作毁,凡若此者皆以月成也。
崩、薨、卒、葬、弑、逆、叛、放、败、入、灭、获、擒、斩,凡若此者皆以时成也。
或宜日而不日,宜月而不月,皆史之所载者失之也,假如其事当书月而鲁史但书时,其事当书日而鲁史但书月,则圣人安得虚增甲子乎!
是《春秋》不以日月为例也。
《春秋》据事直书,而善恶自见,名称、爵号从其名称、爵号,而是非善恶则系乎其文,非书名者皆贬,而书字者皆褒也。
某与某在所褒而旧史只着其名,某与某在所贬而旧史只着其字,则圣人之褒贬岂在求其名与字而笔之于经乎!
是《春秋》不以名字为褒贬也。
若夫因其所书日月之前后而知其是非,因其所书爵次之名字而知其优劣,则有之矣,非圣人故以是而为褒贬也。
庄公春筑台于郎,夏筑台于薛,秋又筑台于秦,是阅三时而土功屡兴,国政荒废也。
十五年秋螽蝝生而下民怨咨,是历二时而五谷不登,饥馑荐臻也。
庄公八年春,师次于郎;
,师及齐,师围郕;
,师始还也。
是阅三时之久,劳民动众,以伤匮财谷,邦国其不受害乎?
若此之类,盖于书时见之。
二年秋七月,杞侯来朝,九月入杞,见其于来朝之国,未几遂兴师以入之也,不以交邻为重,而以利欲为必,是以强大侵侮乎弱小也。
七年三月,公如楚,九月,公至自楚,见其朝夷狄之国,不能自强于政治,受制于人,阅七月之久,往来跋涉而劳于行也。
僖公二年冬十月,不雨,三年春王正月,不雨,夏四月,不雨,六月乃雨,见其阅年而后雨,则万物焦枯而饥馑交至,道殣相望也。
若此之类,盖于书月见之。
癸酉,大雨,震电,庚辰,大雨雪,其于八日之中,再见天变也。
辛未,取郜,辛巳,取防,于旬之日间而取二邑,以瘠人肥己,是其人欲一动,不明乎天理之可否,视诸王制百里之封,在所乎?
在所损乎?
壬申,御廪灾,乙亥,尝又灾,见尝于天变无恐惧脩省之意,于灾沴之不敬也。
己丑,葬敬嬴,庚寅,乃克葬,延二日之久,见不能事亡如事存,葬礼之无备也。
丙午,及荀庚盟,丁未,及孙良夫盟,有以见鲁先晋而后卫也。
己未,同盟于鸡泽戊寅,及陈袁侨盟,见晋人先盟诸侯而后及大夫也。
若此之类,盖于书日见之,以是为圣人日月之书不书,寓乎褒贬则误也。
若夫名称、爵号之异同,政事之大小,辞目之详略,有蒙上文而杀其辞者,固难一二尽也。
时变之升降,世道之盛衰,亦有因之以见者。
楚,一也,始书荆,再书楚,已而书楚子;
,一也,始书人,再书吴,已而书吴子,于以见夷狄之势浸盛而难制。
鲁以大夫而会诸侯,大夫犹不氏于后,则大夫无有不氏者。
诸侯大夫而弑君者名之于后,虽弑君之贼亦有书氏者。
小国大夫皆以名与人也,曹、大夫,于后则曹、皆有大夫矣,此见大夫皆为政而犯分也。
始也吴、楚君、大夫皆书人,终也吴、楚君、大夫皆以爵、氏,以见夷狄之大夫皆往来于中国,而无夷之别矣。
列国诸侯之子皆称世子,而预会预伐者,于以见居丧而称子也。
入春秋以来,薛侯爵也,而书伯,滕,侯爵也,而书子,于以见诸侯之爵次皆以大小为差等,会于曹则蔡先卫,得其少长之序,而天秩不乱也。
蔡乃武王之所封,而伐乎郑,则卫先蔡,失乎名分之宜,而天叙无章也。
卫其成王之所封乎?
是爵次之先后,皆以目前强弱为崇卑,而不复用周制为品第也。
淮之会,许以男而先邢,是几微弗谨,而上下之位失。
戚之会,邾以子而先曹伯,是大小无序,而尊卑之次紊。
萧鱼之会,以世子而先邾莒之君,于以见霸者之为政,皆以私意为轻重,无复以礼文为仪则也。
垂龙之盟,内之则公孙敖会诸侯召陵侵楚之师,外之则齐桓主盟于中夏,于以见大夫敌于诸侯,而莫知其非也。
凡若此者,名称从其名称,爵号从其爵号,而是非善恶乃因之而见,初非圣人特以是为褒贬也。
学者必欲于名称爵号之间,而求非圣人褒贬之意,窒碍而不通矣。
泥于名数,务于新奇,恐非圣人明白正大之心尔。
学者之观《春秋》必先破《春秋》以日月为例之说,与夫以名称爵号为褒贬之说,而后《春秋》之旨可得而论矣。
奸谗 曹魏 · 曹丕
 出处:全三国文 卷八
佞邪秽政,爱恶败俗。
国有此二事,欲不危亡,不可得也(序首二十一字从《意林》加。)
何进灭于吴匡、张璋,袁绍亡于审配、郭图,刘表昏于蔡瑁、张允。
孔子曰︰「佞人殆」。
信矣!
古事已列于载籍,聊复论此数子,以为后之监诫,作奸谗。
中平之初大将军何进,弟车骑苗,并开府
近士吴匡、张璋,各以异端有宠于,而苗恶其为人。
、璋毁苗而称进,闻而嘉之,以为一于己。
灵帝崩,进为宦者韩悝等所害。
、璋忌苗,遂劫进之众,杀苗于北阙,而何氏灭矣。
郑昭公杀于渠弥,鲁隐公死于羽父,苗也能无及此乎!
夫忠臣之事主也,尊其父以重其子,奉其兄以敬其弟,故曰爱其人者,及其屋乌,况乎骨肉之间哉!
独何嘉焉。
袁绍之子谭,长而慧(三国志袁绍传注作惠。古书皆以惠为慧字。),尚少而美。
绍妻爱尚,数称其才,绍亦雅奇其貌,欲以为后,未显而绍死。
别驾审配护军逢纪,宿以骄侈不为谭所善,于是外顺绍妻,内虑私害,矫绍之遗命,奉尚为嗣。
颍川郭图、辛评,与配、纪有隙,惧有后患,相与依谭。
盛陈嫡长之义,激以绌降之辱,劝其为乱,而谭亦素有意焉,与尚亲振干戈,欲相屠裂。
王帅承天人之符应,以席卷乎河朔,遂走尚枭谭,禽配馘
二子既灭,臣无馀(句有脱文。)
绍遇因运,得收英雄之谋,假士民之力,东苞巨海之实,西举全晋之地,南阻白渠黄河,北有劲弓胡马,地方二千里,众数十万,可谓威矣。
当此之时,无敌于天下,视霸王易于覆手,而不能抑遏愚妻,显别嫡庶,婉恋私爱,宠子以貌。
其后败绩丧师,身以疾死,邪臣饰奸,二子相屠,坟土未乾,而宗庙为墟,其误至矣。
刘表长子曰琦,始爱之,称其类已。
久之,为少子琮纳后妻蔡氏之侄。
至蔡氏有宠,其弟蔡瑁、表甥张允,并幸于,惮琦之长,欲图毁之。
而琮日睦于蔡氏,允、瑁为之先后。
琮之有善,虽小必闻;
有过,虽大必蔽。
蔡氏称美于内,、允叹德于外,日然之,而琦益疏矣,出为江夏太守,监兵于外。
、允阴司其过阙,随而毁之,美无显而不掩,阙无微而不露。
于是忿怒之色日发,诮让之书日至,而琮坚为嗣矣。
故曰容刀生于身疏,积爱出于近习,岂谓是邪。
泄柳、申详,无人乎穆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君臣则然,父子亦犹是乎!
后表疾病,琦归省疾。
琦素慈孝,、允恐其见,父子相感,更有托后之意,谓曰︰「将军命君抚临江夏,为国东藩,其任至重。
今释众而来,必见谴怒,伤亲之欢心(心字依三国志刘表传注加。),以增其疾,非孝敬也」。
遂遏于户外,使不得见,琦流涕而去,士民闻而伤焉。
易牙、杜宫,竖牛虚器,何以加此。
琦岂忘晨凫北犬之献乎!
隔户牖而不达,何言千里之中山
嗟乎!
父子之閒,何至是也?
表卒,琮竟嗣立,以侯与琦,琦怒投印,伪辞奔丧,内有讨、允之意。
会王师已临其郊,琮举州请罪,琦遂奔于江南
昔伊戾、费忌,以无宠而作谗,江充、焚礼(焚礼当考。),以负罪而造蛊,高、斯之诈也贪权,躬宠之罔也欲贵,皆近取乎骨肉之閒,以成其凶逆。
悲夫!
匡、璋、配、图、瑁、允之徒,固未足多怪。
以后监前,无不烹菹夷灭,为百世戮试(旧校云试恐当作诋。)
然犹昧于一往者,奸利之心笃也。
其虽离父子,隔昆弟,成奸于朝,制事于须臾,皆缘厓隙以措意、托气,应以发事,挟宜愠之成画,投必忿之常心。
势如憞怒,应若发机,虽在圣智,不能自免,况乎中材之人。
若夫爰盎之谏淮南田叔之救梁孝,杜邺之绐二王,安国之和两主,仓唐之称诗,史丹之引过,周昌犯色以廷争,叔孙切谏以陈诫,三老抗疏以理冤,千秋托灵以寤主,彼数公者,或显德于前朝,或扬声于上世,或累迁而登相,或受金于帝室。
其言既酬,福亦随之,斯可谓善处骨肉之閒矣(群书治要卷七。)
明经策问七道 中唐 · 权德舆
 出处:全唐文卷四百八十三
问。
孔圣属词。
邱明同耻。
裁成义类。
比事系年。
居体元之前。
已有先传。
在获麟之后。
尚列馀经。
岂脱简之难徵。
复绝笔之云误。
子产遗爱也。
而赂伯石
叔向遗直也。
而戮叔鱼
吴季札附子臧而吴衰。
宋宣公舍与夷而宋乱。
阵为鹅鹳
战岂捷于鱼丽。
诅以犬鸡。
信宁优于牛耳。
子所习也。
为予言之。
问。
三代之弊。
或朴或薄。
六经之失。
或愚或诬。
夫以殷周之理道。
诗书之述作。
施于风俗。
岂皆有所未至耶。
辍祭纳书。
诚为追远。
执戈桃茢。
无乃伤恩。
何二者之相反耶。
两楹坐奠。
叹有切于宗子
九龄魂交。
数能移于与尔。
何二者之不一耶。
山节藻棁。
豚肩狐裘。
大夫也。
又何相远耶。
檀弓袒免。
子游麻衰。
何如直谅而忠告之耶。
各以经对。
问。
四营成卦。
三古遗文。
本自河图。
演于羑里。
而西邻礿祭。
斯乃自多。
箕子利贞。
且居身后。
岂理有未究。
复古失其传。
乾之彖辞。
乃次六爻之末。
坎加习字。
有异八纯之体。
无妄则象称物与。
同人则彖引卦名。
或备四德而才至悔亡。
或无一德而自居贞吉。
访于承学。
思以稽疑。
至若康成之阴阳象数。
辅嗣之人事名理。
异同优劣。
亦为明徵。
问。
左史记言。
古之大训。
何首载尧典。
而乃称虞书。
当文思之代。
而九官未命。
及纳麓之时。
而四凶方去。
允恭克让。
待元德而尽善耶。
仲虺作诰。
伊尹作训。
岂臣下忠规之称耶。
伯禽费誓。
穆公秦誓。
帝王轨范之书耶。
好风好雨。
既从于箕毕。
时若恒若。
复系于休咎。
何所适从耶。
伏生传于耄耋。
鲁壁得于残缺。
前代讲训。
孰为名家。
可以详言。
用窥奥学。
问。
二南之化。
六义之宗。
以类声歌。
以观风俗。
列国斯众。
何限于十四。
陈诗固多。
岂止于三百。
颂编鲁颂。
奚异于商周。
风有王风。
何殊于鄘卫。
颇疑倒置。
未达指归。
至若以句命篇。
义例非一。
瓜瓞取绵绵之状。
草虫序喓喓之声。
斯类则多。
不能具举。
既传师学。
一为起予。
企闻博依之喻。
当纵解颐之辨。
问。
鲁史成文。
以一字为褒贬。
汉廷尚学。
有二传之异同。
虽子夏授经。
孙卿肄业。
而去圣寖远。
传疑傥多。
闰以定时。
何非乎告朔。
雩乃闵雨。
奚有于去让。
文有无天之说。
定有无王之年。
例或难通。
理亦未尽。
卫辄辞以尊祖。
于义安平
许止阙于尝药。
受诬乃甚。
以兹凝滞。
皆藉发明。
谷梁子之言。
固当有据。
上公于古。
复是何神。
诸儒待问。
一为覼缕。
问。
孔门达者。
列在四科。
颜子不幸。
伯牛恶疾。
命之所赋。
诚不可同。
至若攻冉求以鸣鼓。
宰我于朽木。
言语政事。
何补于斯。
七年可以即戎。
百年可以去杀。
固弛张之有异。
曷迟速之相悬。
为仁由已。
无信不立。
阳货则时其亡也。
辞孺悲则歌使闻之。
圣人之心。
固当有为。
鄙则未达。
子其辨欤。
知人辨论 北宋 · 孙抃
 出处:全宋文卷四七四、《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三三
宋穆公疾,召大司马孔父而属殇公曰:「且先君舍其子而立寡人,今若弃德不让,是废先君之举,请奉之以主社稷」。
及出,使公子凭出居于郑,而立与夷,是为殇公焉。
君子曰:「宋宣公可谓知人矣,立穆公,其子飨之,命以义夫」。
某谓是言也,其一人之私议,试辩之。
在昔世淳民朴,理道简易,故官天下者建禅让之礼。
厥后世浇民滥,纪纲繁炽,故家天下者定绍嗣之议。
文质迭胜,焕乎□挽,然而行之非他,待人而已矣。
子之善,封树之可也;
子之不善,慎择之可也。
建贤与亲之用,固何常焉。
案《传》载宋殇之即位也,怠荒闇懦,罔念政纪,邻国窥伺,交斗不暇,立十年,十一战,民不堪命。
华父得以挟公卿之位,因众庶之叛,内肆媒孽,阴渐凶丑,而兴干纪乱常之志焉。
身死邦困,污辱宗庙,彰灼史传,为笑千古。
左丘明躬授经旨,臆决事体,若谓宣公审穆公之英毅,察殇公之昧弱,割忍天性,曲全社稷,而加以知人之号,则褒贬之善,炳焕不朽矣。
若曰立穆公,其子飨之,是徇小让而忘暴民戕国之大耻,得为先君耶?
姑引《商颂》「受命咸宜,百禄是荷」以为證,何违戾之相万!
且尧荐舜,舜之终也,退丹朱而进禹,谓尧为不知人,可乎?
舜举禹,禹之终也,斥商均而奉启,谓舜为不知人,可乎?
是皆谋其大,不顾其小惠,资乎民,不资乎亲,又安有中硁硁之节以兆乱耳?
噫,其亦圣人笔削之意乎?
君子大居正论 北宋 · 张方平
 出处:全宋文卷八一六、《乐全集》卷一七
宋宣公太子与夷,立弟穆公
穆公疾,使其子冯出居于郑,召大司马孔父而属殇公焉。
殇公与夷即位十年十一战,民不堪命,革督因民怨而弑之,国大乱。
公子冯立,是为庄公,息兵安民,国以治。
《公羊传》曰:「君子大居正。
宋之祸,宣公为之」。
噫!
宋之祸,穆则为之,公羊子之讥宣,过哉!
夫国之大事,莫大于继统,宣公舍其子而立穆公,盖念宗庙之重,而慎付托之意也,非疏其子而私其弟,弟才子不才也。
穆公不原宣公之意,而效区区之让,使与夷逞志于国,而致大乱,是宋之祸穆实为之,宣无讥焉可也。
或曰:《春秋》之义,贵义而不贵惠,伸道而不邪,故隐之让桓,君子以为不正,可谓轻千乘之国,蹈道则未也,此宋宣公所以为讥也。
曰:是不同义。
夫宋为商后,弟为常。
昔者微子舍其孙腯而立衍,君子以为行古之道也。
周法,子死,适孙为后。
微子衍,自行商道,故记者正之。
则是宣公于虑也深,于礼也顺,义不可以隐、桓比。
曰:舜肖尧,尧授之;
禹肖舜,舜授之;
禹不得其肖己者,故传之子,而以止天下之争且乱。
是舜不能以传禹,尧失所授也;
禹不能以与子,舜非知人也。
此其授受不失其宜,故二帝一王称聪明之德。
宣公穆公为贤,使主社稷,而穆反为祸阶,则如宣之失于所付何?
曰:是不同义。
夫尧、舜举于外,宣、穆取于内。
举于外也广,故必求肖己者;
取于内也惟亲,故足继世而已耳。
穆贤于殇,舍殇而授穆可也;
殇不贤于庄,舍庄而授殇,不可也。
故愚曰:宋之祸,穆实为之。
公羊子之讥宣,过矣!
以国之大事莫大于继统,故详言其大义云。
谨论。
又奏乞过宫状 南宋 · 袁说友
 出处:全宋文卷六一九八、《东塘集》卷一三、《历代名臣奏议》卷一二
臣近以事势迫切,当贡封章,乞早过宫,以弭外变。
虽小臣狂僭,宜在谴呵,然父子之道本由天性,仰惟陛下天资诚孝,圣度高明,当此忧危之时,岂无感动之念?
庶几俯鉴愚虑,或可少回万分。
而侧听旬日,警跸未鸣,人言嗷嗷,日以滋甚。
事势岌岌,不胜忧虞。
臣才非中人,位叨从列,悉由亲擢。
大恩未报,目击人情之已迫,诚恐祸变之鼎来,岂当固位谋身,不以尽告君父?
自古人主所恃以长久者,惟在于结人心。
人主君临天下,虽贵为无敌,富为无伦,然得人心则安,失人心则危,安危之间,不在富贵,在于人心之得失耳。
故人主自称曰孤,自称曰寡人,曰孤曰寡,盖言富贵之不足恃,而此身之常可忧也。
是以得人心者,则天助顺,人助信,致宗社灵长,富贵长久;
失人心者,则土崩瓦解,日消月亡,使社稷为墟,身危国灭,理之必然,无可疑者。
今夫人心秉彝之同然,无如父子之至爱,虽在襁褓之内,皆知父子之亲。
闾阎小人,街谈巷议,或以不孝而指目,皆欲以死而力争。
其间悖逆之果萌,则必众人之共弃。
盖其义最易见,而其道最易知,其事为大逆,而其名甚不美。
何况君上师表万民,其他阙失尚可自文,或蹈此名,岂复可立?
倘不念人心之同,欲或有乖父子之大伦,虽使无知之童,皆有不平之念。
其事至此,于心何安,今天下之人皆知事寿皇,而陛下岂不能事也?
然而新岁仅一行礼,自春徂夏,四阅月矣,未闻再讲也。
日复一日,气候向炎,而定省愈阙,人谓陛下何心哉?
方春和时,御苑竞秀,未闻恭请也。
玉津近地,乘舆独出,而过宫不讲,人谓陛下何心哉?
人言必曰陛下怠于事寿皇,则人心自是亦将怠于事陛下矣。
夫众怒难犯,众言难一。
向也心自私怒,今也勃勃然怒形于色矣;
向也口自私言,今也嚣嚣然言传于道矣。
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此天地之大经,古今之通谊也。
陛下能以子道事寿皇,天下必以臣道事陛下。
今众而群臣,次而多士,次而六军,又次而百姓,家有家喙,市有市鬨,莫不怨嗟流涕,疾视不平,皆有为寿皇太息之意,无复察陛下过愆之迹。
大义所迫,人心瓦解,所不可知,所谓外敌之窥伺、盗贼之啸聚者不与焉。
陛下果何所利,而圣意乃安然不移哉?
臣愿陛下念人心之向背,维持之实难,深鉴将来之忧,以为亟图之计,翻然知悔,即日过宫,则人心帖然而定,圣德愈久愈新,既两宫之交欢,无一事之可虑矣,岂不乐哉,岂不乐哉!
今天下谓陛下非不知父子之至爱,骨肉之至情,朝夕亲闱,欢娱膝下,而陛下每依违而不决,畏缩而不敢者,谓有所疑而不行也。
执政大臣朝夕奏对,冀陛下天理之复明,释去往咎,以新是图。
陛下每龃龉而难言,迫急而后应者,皆有所疑而不自决也。
不审陛下疑于寿皇者,果何事欤?
而陛下知寿皇之有他意者,果得于谁欤?
恭惟寿皇圣帝所以爱陛下者,可谓至矣。
姑言其实,有二说焉,陛下亦尝跃然默动于心乎,亦尝油然自觉于中乎?
臣请为陛下言之。
陛下之在王邸也,魏王,兄也,犹无恙也,寿皇圣帝断以独见,不惑群议,骤越魏王而正陛下于储宫,非寿皇爱陛下而然欤?
陛下之在储宫也,春秋渐高,多闻义理。
高宗皇帝仙御上宾,寿皇虽在衰绖之中,而即授神器,曾不肯少迟缓也,非寿皇爱陛下而然欤?
夫以寿皇之爱陛下如此,陛下独何疑于寿皇哉?
借曰寿皇怀不足于陛下,则已事之验,不待今日始见矣。
况寿皇之爱子惟陛下一人,非若汉、唐之他母诸王也。
寿皇之倦勤,军国之事,一不预知,非若唐室之父子嫌隙也。
亲父亲子,揖逊授受,何疑何忌,乃有二心?
必因左右之小人,务欲诳惑于天听,故立异论,荡摇上心,使父子之睽离,则奸邪之得志。
小人情状,岂不易知?
料圣心无故而致疑,必邪论浸淫之已甚。
设或寿皇圣帝义方加笃,威颜过严,陛下执礼恐违,小心多畏,尤宜勉竭以尽欢愉,岂可因循以图避免?
非惟贻谋于后世,亦将少掩于外观。
今若徒怀自疑,不信正论,则父子之爱,无乃截而为二乎?
宋缪公父子自言曰:「生毋相见」。
郑庄公母子自誓曰:「不及黄泉,毋相见也」。
此皆乱世,召变非常,圣明之朝,岂宜有此?
且夫怨忿曰仇,角胜曰敌,仇敌二字,言于交游,施于邻里,客气所使,万一有之,兄兄弟弟犹以为讳,孰谓父子可与仇敌相似哉?
舜之父瞽瞍至难言也,而夔夔斋慄,瞽瞍底豫。
陛下之蒙爱寿皇者,非可与舜并言也,果何所事而为自疑?
疑心一生,必至怨忿。
怨忿既深,遂成仇敌。
寿皇何负于陛下,而言笑不接,定省久违,几于怨忿角胜之为乎?
臣愿陛下观寿皇爱子之切至,体寿皇逊位之诚心,释去外疑,速讲定省,翠华甫驾,喜溢慈怀,既成父子相见之欢,即知彼此无可疑之实。
臣学问荒芜,语言失绪,虽屡腾于奏牍,曾未契于圣聪。
然而职在论思,有犯无隐,故为陛下首陈人心之说,次述毋自疑之说,以开圣怀。
欲乞陛下亟用初一日告朔之礼,速赐过宫。
天下之人,见者目悦,闻者心喜。
以销旱变,以召和气,一反覆间,转祸为福,圣德彰大,流传无穷。
若陛下视为常事,安于无虞,苟免因循,恬不加悟,则不美之名愈播,不平之心愈激,祸变之来,虽欲悔之,将何及矣!
臣忠于爱君,迫于忧国,不避诛斥,尽沥所陈,惟陛下勿以常言而忽之。